李惠
【摘 要】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以第一人称内聚焦的叙事口吻,讲述了自己在陕北插队的故事,小说以独特的散文化叙事,平淡朴实的陕北日常生活叙述语言,以及对陕北苦难生活的诗意抒写,呈现了陕北人贫瘠而诗意的生活,礼赞了陕北人顽强的生命力及无与伦比的生命意志,彰显出独特的小说叙事艺术魅力.
【期刊名称】《延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年(卷),期】2017(039)003
【总页数】4页(P85-88)
【关键词】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散文化叙事
【作 者】李惠
【作者单位】延安大学文学院,陕西延安716000
【正文语种】中 文
【中图分类】I206.7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知青文学无疑有其独特的价值,对于人们反思那场轰轰烈烈的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窥探一代知识青年在现实与理想、精神与肉体碰撞中的迷惘与苦痛颇具意义。梁晓声的《今夜有暴风雪》以饱满的激情和浓郁的悲剧色彩为人们呈现了一代知识青年复杂的人生历程,有痛苦与失落,有对遭受压抑、迫害的抗议,也有对建设边疆献身精神的讴歌。叶辛的《蹉跎岁月》叙述了一代知青悲怆的命运与爱情,震撼人心,让我们感受到浓郁的时代政治风云。史铁生的知青题材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则另辟蹊径,消弭了“文革”异化政治带给人们无尽的伤痛,抹去了知青文学中理想化色彩与英雄主义气概,以一种诗意审美的艺术视野、灵活自由的散文化叙事、自然朴实的陕北日常生活语言建构了一个贫瘠而诗意的陕北形象,逼真地再现了陕北民间日常生活的原生态,让人在一种近乎生活实录的文学文本中品味自然环境、生存命运对人生的影响,充满人文关怀,成为一代知青难以忘却的记忆,显现出史铁生小说独具特色的叙事艺术魅力,读来感人至深,耐人寻味。
小说作为一种叙事艺术,通常是以故事情节的曲折离奇、惊心动魄取胜。散文化叙事的小说则吸纳了散文自由灵活的叙事特征,摆脱了传统小说精心营构故事情节的束缚,显得自由洒脱,无拘无束。翻阅中外文学史,海明威、沈从文、孙犁、郁达夫、废名、汪曾祺等人都进行过类似的小说创作尝试,艺术效果颇佳,为人们所称道。史铁生在吸纳借鉴前人艺术成就的基础上反复琢磨、体悟,形成自己小说独到的叙事结构模式。史铁生曾坦言,自己因病回京后,开始做起了写小说的梦,想写一个“悬念迭起,感人泪下”的插队的故事。但那时对写小说的理解就是情节要曲折离奇、惊心动魄,于是“编排了很久,设计了正面人物、反面人物,安排了诸葛亮式的人物、张飞式的人物。结果均归失败。插过队的人看了,怀疑我是否插过队;没插过队的人看了,只是从我应该有点事做这一方面来鼓励我,却丝毫不被我的‘作品’所感动。”[1]190相反,倒是“每每说起那些散碎的
往事,所有人都听得入神、感动;说的人不愿意闭嘴,听的人不愿意离去。”[1]191在反复琢磨海明威、汪曾祺等人的作品后,他才明白“多数人的历史都是由散碎、平淡的生活组成”,硬要编排成个万转千回、玲珑剔透的故事,只会与多数人疏远”,“艺术的美感在于联想,如能使读者联想起自己的生活,并以此去补充作品,倒使作者占了便宜。”[1]191
因此,在《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中,史铁生扬弃了自己过去刻意编排“悬念迭起、感人泪下”的故事情节,塑造“诸葛亮式的人物、张飞式的人物”的颇具成规的传统小说写法,开始随想随写,尝试抒写散碎、平淡生活的小说叙事艺术,刻意寻找一种适合自己情感体验表达的叙事策略,有意识地建构属于自己的小说诗学。以一种“不知道最终写出来能不能算小说”[1]191的散文化叙事结构,呈现了陕北这块古老而厚重黄土地上,人们琐碎无奇、平淡温馨的日常生活,讲述了自己曾经插队的清平湾的日常生活故事。这种叙事方式使其作品获得高度自由的叙事空间。在这一空间里,作者无须精心营构故事情节、刻意塑造人物形象,只须注重真情驱使下,清平湾父老乡亲生活中人性的本真与纯粹,一任自己的思绪飞扬,情感流淌,全方位倾诉了自己插队陕北的故事,充满叙事的张力。
那绵延不断的一座座山峁与一道道山梁,那“唏溜唏溜”地抽着旱烟、骂牛都爹娘八辈祖宗那么亲热的破老汉,那奇怪北京人不爱吃肥肉的留小儿以及在我生病时端来“子推”馍馍的队长,那目光充满温柔慈爱的母牛、腰长腿壮的红犍牛、老奸巨猾的老黑牛,那整日价“哗哗啦啦”流淌的清平河,那曲调悠扬婉转、质朴真情的陕北民歌以及艾艾怨怨、如泣如诉的陕北说书,……清平湾所有的一切都让人觉得那么自然温馨、亲和、真切。让人“觉得眼前有一幅雄浑的画面在动,心中有一支哀壮的旋律在流”[1]191,不吐不为快,每每倾诉,诉说者酣畅淋漓,倾听者深受感染,默默沉思,不愿离去。
可以说,小说中史铁生看似散乱无章、随心所欲,实则精耕细作、工于构思的散文化叙事结构使得《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不再仅仅只是简单的叙事,而成为一种真情的自然流露,一种从心底流淌出来的文字。让你“总是来不及做什么逻辑推理,就立刻被那深厚的情感所打动,觉得人间真是美好,苦难归苦难,深情既在,人类就有力量在这个星球上耕耘。”[1]193给予读者以人生启迪,让人敞开心灵,拥抱自由。诚如一些研究者所言,史铁生的作品“无意于申诉什么、呼吁什么或抨击什么,只是用文学去思考、跋涉”。[2]这种一任情感流淌,“无意于申诉什么、呼吁什么或抨击什么”的叙事艺术赋予《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以独特的叙事魅力,获得1983年中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也为史铁生赢得声誉。
小说是语言的艺术,语言是突显小说叙事艺术最为重要的因素,史铁生深谙陕北日常生活语言叙事的艺术魅力,自然朴实的日常化叙事语言成为其小说叙事张力所在。《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写的都是陕北人的日常生活,语言也是陕北人日常生活语言,通俗生动、质朴自然,突显出强烈的陕北地域特色和风土人情。
首先,简洁凝练颇具张力的人物语言。《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中,作者通过琐屑的日常生活画面,生动简洁的人物语言、细微的神情动作,将人物形象、生活情趣出神入化地呈现出来。小说中破老汉的孙女留小儿对首都北京充满了好奇,她无法想象人们能在“窑里看电影”、“啥时想吃肉就吃”的生活,认为那是“玄谎”。因此,她一次次的求证,“真个是在窑里看电影?”“啥时想吃肉,就吃?”“成天价想吃呢?”这一连串稚嫩的问题、质朴自然的语言,留小儿天真烂漫,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心的形象如在眼前。简洁凝练的日常生活叙述语言往往能起到以少胜多、化繁为简的叙事艺术效果。留小儿攒钱想去北京时与我的对话,没有任何多余的描述,更是让人感受到其小说语言简洁凝练。
“你冬里回北京把我引上行不?”“就怕你爷爷不让,”“你跟他说说嘛,……盘缠我有。”“你哪儿来的钱?”“卖鸡蛋的钱,我爷爷不要,都给了我,让我买褂褂儿的。”“多少?”“五块!”“不够。”“嘻——我哄你,看,八块半!”寥寥数语,逼真的神态、纯真可爱的人物形象惟妙惟肖,耐人寻味。几乎所有叙述语言都是如此凝练,言简意赅,“她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有两张一块的,其余全是一毛、两毛的”,[3]20黄土高原孩子们生活的艰辛、命运的无奈尽显其中。看似零散的日常生活的表象堆砌的背后是深沉的关于人类生存命运的沉思,蕴含无穷韵味。
其次,陕北民歌、日常俗语的巧妙运用。民间俗语、民歌作为陕北的一种方言形态,因其自然朴实,生动形象,成为陕北人表达真实情感最为钟爱的词汇,也是史铁生作品中不可缺少的叙事元素,民歌、日常俗语的巧妙运用使其小说叙事顺畅自然,独具韵味。譬如,小说中破老汉的身世就通过陕北民歌《三十里铺》“提起那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道出,“破老汉是绥德人,年轻时打短工来到清平湾”,由陕北民歌“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受苦人过得好光景……”引出黄土高原的贫瘠,“好光景”永远是“受苦人”的一种盼望。信天游“对面价沟里流河水,横山里下来些游击队……”顺理成章交代了破老汉过去的辉煌。“给刘志丹抬过棺材,守过灵。”为之后牛棚对话作了铺垫。破老汉出于对我的怜惜发出抱怨,“北京够咋美,偏来这山沟沟里作什么嘛。”我反问他当时“怎么没留在广州?”破老汉抓抓胡子,瞪着眼睛说到,“咋!让你把我问着了,我也不晓得咋价日鬼的。”一阵沉思之后,开始叹息自己人生中错误的抉择,“毬毛擀不成个毡,山里人当不成个官。我那阵儿要是不回来,这阵儿也住上洋楼了,也把警卫员带上了。山里人憨着咧,只要打罢了仗就回家,哪搭儿也不胜窑里好。毬!要不,我的留小儿这阵儿还愁穿不上个条绒袄儿?”[3]21破老汉的语言是典型的陕北日常生活语言,陕北方言中“问着了”即是“无法回答”的意思,“不晓得咋价日鬼的”即“稀里糊涂”,
“哪搭儿也不胜窑里好”即“哪里也比不上自己家里好”、“山里人憨着咧”即是说“农村人目光短浅”,“毬”乃陕北民间老乡的口头禅,陕北民间俗语“毬毛擀不成个毡,山里人当不成个官”更是农村人目光短浅的形象化表达。这种他者的视角下陕北民歌与俗语的巧妙运用,使得原本司空见惯的陕北日常生活语言产生陌生化效果,变得意味悠长。
可以说,陕北民歌、俗语成为《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叙事中不可或缺的元素,成为其苦难叙事的调味品,使贫瘠的黄土高原承载的苦难产生了诗意,让人们在苦难生活的品味中找寻到些许安慰,为民歌的真情所打动,为俗语的生动而叫绝,有效增强了小说语言的表达效果。倘若少了陕北民歌、俗语的点缀与过渡,小说叙事就显得突兀,缺少意蕴。
再次,充满生活情趣符合人性本真的日常生活戏谑语言。文学是人学,是要触摸本真的人性。《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以符合人性本真的日常戏谑语言显出黄土高原人们本真的人性,为人们苦难的日常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充满生活情趣。当破老汉憋着嗓子唱着陕北民歌《走西口》时,村子里的婆姨女子们起哄,让破老汉唱个《光棍哭妻》,破老汉顺势调子一转唱起了《女儿嫁》:“一更里叮当响,小哥哥进了我的绣房,娘问女孩儿什么响,西北风刮得门栓响嘛哎哟……”,于是,场院上传来婆姨女子们的羞涩的叫骂声,在一片调侃戏谑的骂声中。破老汉眨眨眼,撅枝柳条,赶着牛,唱一路。”[3]18典型的陕北日常生活场景,逼真地再现了陕北人生活的原生态。
同样,“牵牛牛开花羊跑春,二月里见罢到如今……”破老汉的信天游,引来了我对他的一番戏谑,我机智地接着歌词调侃他“不是夜来黑才见罢吗?”破老汉不甘示弱,继而就此话题反唇相讥,“憨娃娃,你还不赶紧寻个婆姨?操心把‘心儿’耽误下!”一老一少,机智幽默,和睦相处,其乐融融。当谈及“‘后沟里的’亮亮妈”时,破老汉坦言,
“亮亮妈,人可好!”我继续调侃他,“这两捆柴,敢是给亮亮妈砍的吧?”“谁情愿要,谁扛去。”[3]25黄土高原人们质朴率真的性格显露无余,浓郁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充满情趣的日常戏谑语言,突显出陕北人本真的人性。
黄土高原人们生活的艰辛与苦难是史铁生插队小说表现的一个重要方面。作为来自城市的知识青年,史铁生感受到了陕北的自然地理环境、人的生存境遇与当时的北京有天壤之别。当北京的人们坐在电影院里、甚至是在自己家里享受电影、电视等现代艺术带来的审美愉悦之时,黄土高原依然是一片刀耕火种的原始荒蛮景象,贫瘠、苦难成为史铁生对黄土高原刻骨铭心的记忆。因此,在《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中,作者多处写到了陕北人生活的贫瘠、艰辛。从开篇的我们那里“要是谁能做上一口薄柏木板的棺材,……方圆几十里内都会传开。”到““好光景”永远是“受苦人”的一种盼望。从拦牛时一座座山丘都是谷堆、麦垛,满山的胡蒿和狼牙刺都是柏树林的幻想,到孩子们在清明节前的好几天就喊着要吃子推馍馍的期盼,从老汉儿家、老婆儿家对薄柏木板棺材的羡慕,到“我的留小儿这阵儿还愁穿不上个条绒袄儿?”的慨叹,无不显示出陕北老乡们生活的贫瘠与苦难。由于贫瘠,人们的生活自然就多了几分艰辛。破老汉一曲《揽工调》“揽工人儿难,……正月里上工十月里满,受的牛马苦,吃的猪狗饭”可谓是当时陕北农村人们日常生活的真实写照。在陕北不光人苦,“牛也是苦,……累得草也不想吃,‘呼嗤呼嗤’喘粗气,身子都跟着晃。”足以让人心生怜悯,埋怨造物主的太不公平,字里行间充满对生命的敬畏与生存命运的思考。
然而,如此辛劳的人们与贫瘠的地方,在小说家的笔下变得温馨而浪漫,颇具诗意。小说诗意化的叙事让原本贫瘠苦难的陕北农村成为了人们心向往之的地方。傍晚时分,“收工的人们扛着锄头在暮霭中走。拦羊的也吆喝着羊群回村了,大羊喊,小羊叫‘咩咩’
地响成一片。”过早地挑起生活担子,进山挖野菜的孩子们“大的拉着小的,小的扯着更小的,每人的臂弯里都扌汇着个小篮儿,装的苦菜、苋菜或者小蒜、蘑菇……跟在牛群后面,‘叽叽嘎嘎’地吵,争抢着把牛粪撮回窑里去。”[3]15俨然一幅乡村温馨诗意的劳作晚归图。仿佛人们一天的艰辛劳作在晚归羊群的咩咩叫声中顿然消散。那些从小就懂得辛勤劳作的清平湾的孩子们天真活泼、无忧无虑、淳朴无邪,在那贫瘠的黄土地上悠哉悠哉、其乐融融。
即使是那繁重的田间耕作,在作家笔下依然充满诗意,意味悠长。“火红的太阳把牛和人的影子长长地印在山坡上,扶犁的后面跟着撒粪的,撒粪的后头跟着点籽的,点籽的后头是打土坷垃的,一行人慢慢地、有节奏地向前移动,随着那悠长的吆牛声。吆牛声有时疲惫、凄婉;有时又欢快、诙谐,引动一片笑声。”[3]15没有政治上的勾心斗角与残酷的阶级斗争,更没有无限膨胀的贪婪欲望,有的只是安宁祥和、平凡的日常生活,勤劳朴实的善良人们及其与世无争、率真坦荡的旷达胸怀,坚贞不屈、锐意进取的吃苦精神。显然,贫瘠苦难的陕北在史铁生的笔下无异于陶渊明笔下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很容易让人“忘记自己是生活在哪个世纪”,悠然超凡,令人神往。那贫瘠的黄土地上时而疲惫凄婉、时而欢快诙谐的吆牛声,夹杂着辛勤劳作的人们的欢笑声,一种悠远绵长的诗意油然而生。
可见,史铁生始终以艺术家的眼光来看待清平湾人们苦难的生活,发出对清平湾的诗意抒写及对贫瘠黄土地上生命的礼赞,盛赞他们坚强不屈的生活姿态,坚毅乐观的进取精神,并将陕北老乡的苦难生活与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融为一体,面对苦难不屈不挠的精神,超越苦难,拯救自我。可以说,正是陕北人这种坚毅刚强的精神打动了史铁生,使他领悟到了生命的真谛与生存的意义。所以他说:“刚去陕北插队的时候,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接
受些什么再教育,离开那儿的时候我明白了,乡亲们就是以那些平凡的语言、劳动、身世,教会了我如何跟命运抗争。”[1]193在史铁生看来,苦难似乎是人与生俱来、无法避免的命运,与其抱怨,倒不如坦然面对苦难,欣赏其壮丽与崇高,这或许就是作家苦难生活诗意叙事萌生的深层缘由。事实上,并不是所有的清平湾的日常生活都进入到作者的视野,细读文本之后,我们就会发现,大部分清平湾人的日常生活被略去,作者关注的只是清平湾人日常生活中的天性与诗意。“不虚张声势、不无病呻吟、不说教,而是努力由自己的真感觉、真体验和真认识出发,抵达自己所满意的境界。”[2]
总之,《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中,作者有意略去纷繁复杂的故事情节和紧张激烈的矛盾冲突,以高度自由的散文化叙事方式、质朴简洁、细碎绵长的陕北日常生活语言,讲述了史铁生插队陕北时候颇具诗意的生活琐事,呈现出黄土高原普通人日常生活的自然本色,凸显了其小说诗意抒情的艺术美学追求与叙事张力。
【相关文献】
[1]史铁生.回首黄土地[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2.
[2]梁鸿鹰.史铁生:文学品质与岁月共增长[N].光明日报,2017-01-26.
[3]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M]∥史铁生精选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5.
因篇幅问题不能全部显示,请点此查看更多更全内容